赵长军第一次接触电影，算国家体委下的命令。1980年，陕西省武术队的赵长军接到通知，去一个电影剧组作武术指导，顺便再担任下替身。

女主角很努力，总是想亲自出镜不要替身。赵长军辅导她翻一个前滚翻，她一下翻过去，自己的膝关节把自己的眼睛打肿了。

肿着眼睛的刘晓庆还在练，跟旁边11岁的陈小艺一起练，也跟49岁的葛优爸爸葛存壮一起练。乐山大佛旁的一间体校內，时常传出练武的喊声。1980年，张华勋导演的《神秘的大佛》上映，引起轰动与争议。作为改革开放以来内地第一部武打片，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启。

1972年，12岁的赵长军参加了在西安举行的全国武术表演大会，获得了最佳表演奖。跟他同龄的运动员有胡坚强和王群，比他年长的有于承惠和于海。还有个9岁的北京小孩也得了最佳表演奖，他叫李连杰。香港导演张鑫炎拍纪录片《万紫千红》，这一年就认识了他。

六年后，李连杰即将跟国家一起迎来自己的春天。国务院侨办主任廖承志，召开了一次香港电影界座谈会，邀请各位导演到内地拍片、拍祖国的大好河山，只要求两点：一是不违背爱国原则，二是别拍黄色颓废的东西。

香港导演们很有兴趣，但不知道拍什么，就向廖承志请教。廖承志建议可以拍少林寺，因为全世界老百姓都喜欢中国功夫。当时国人不知道李小龙，廖承志是知道的。

于是香港导演陈文组织了一帮动作演员去少林寺拍电影，拍了两个月之后效果不佳中途罢手。电影搁浅一个月后，张鑫炎接手，重新构思剧本及选择演员。张鑫炎觉得，要按照以往的香港动作片套路来，既超越不过正开始走红的成龙，更超不过已经作古的李小龙。

于是张鑫炎决定：全部在内地找演员——不要专业演员，全部要专业武术选手。虽然武术队员都没有表演经验，但观众第一次看他们的电影看的是真实的功夫，会觉得新鲜和真实。等到第二部、第三部看过了，才会开始挑剔起他们的演技来。

张鑫炎去了山东观摩武术比赛。除了早就属意的李连杰之外，后来演师傅昙宗的螳螂拳冠军于海，五十年代起就是一名武术运动员；扮演大反派王仁则的于承惠在十九岁时获得青岛武术全能冠军，后来在山东某机械厂当起重工，凭借一套棍术被张鑫炎看中；演秃鹰的计春华从浙江省武术队退役后回队找队友，被前来挑演员的张鑫炎看中……国家体委为张鑫炎协调来了十八名武术队员，就连唯一的女主角牧羊女丁岚，也是真刀真枪的刀马旦出身。

演员都没有片酬，剧组跟他们的单位武术队签合同。既然要真功夫，那拍摄的时候动辄一打就是十几二十招，一气呵成中间不停。那时还没有吊钢丝的拍法，所有演员都在平地上拳拳到肉地演。

剧组得到的支持也给力。在各级领导的鼎力支持下，不管到少林寺还是哪里拍，统统不收场地费。所有的群众演员不要报酬；甚至有时来不及吃饭，还有人送东西来吃。同时也没有时限压力，可以让张鑫炎慢慢地拍出自己所设想的效果来。龙套演员也不懂什么叫偷懒，导演一声开拍，在背景里配戏的计春华可能打得比镜头正对着的李连杰还玩命。

1982年《少林寺》上映，一夜之间成了特大爆款，以1毛钱的票价创下了1.61578014亿元的票房纪录。内地各大电影厂，从此热情迎接香港电影人北上，拍自己原来想都不敢想的武打片。次年峨影厂出品的《自古英雄出少年》，也成了一代人的童年记忆。

少林既然火了，武当也就顺理成章地上马。无缘《少林寺》的赵长军，在孙沙导演的《武当》里担纲男一号。虽然投资一百多万在当时算是相当高了，但上映后给制片厂赚了几百万。孙沙当时的月工资，只有100多元。拍完一部戏拿到三五千元稿酬，孙沙从银行里取出来，充满快感地、一张一张地数。

张华勋当然也没有闲着。1983年，他找来李连杰的师叔李俊峰担任男一号，拍了一部《武林志》。当李俊峰饰演的东方旭被俄国大力士打倒在擂台上时，电影里的观众在喊“中国人，站起来！”同时电影院里的观众也在集体高喊，“中国人，站起来！”6月当选第三任国家主席的李先念，请驻外使节一起看了这部电影，还特意把它推荐给了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

《少林寺》不仅在内地市场席卷票房，在东南亚也赚得盆满钵满，于是续作《少林小子》接踵而至，李连杰、丁岚、于海、于承惠、胡坚强、计春华原班人马几乎悉数上阵。张鑫炎为了选女主角，从广州跑到杭州，又从上海跑到山东，最后才在北京武术队一眼看中了李连杰的同门师姐黄秋燕。

《少林小子》在港票房2229万港元，超过了《少林寺》的1616万港元。制片方趁热打铁，再投拍了名为《南北少林》的电影，仍然是李连杰和黄秋燕担纲男女主角。李连杰拍《少林寺》时每天的报酬是1元，拍《少林小子》时每天2元，拍《南北少林》时涨到了3元，其他大陆演员也差不多。

但李连杰在片场却发现，香港演员的月薪高达1.5万。如此巨大的落差，即便李连杰后来知道自己的片酬大多归了单位，但当时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再加上导演刘家良作风散漫，有一次拍摄日出场景，要求李连杰他们凌晨两点起床去景点作准备，结果十点钟导演自己才出现，惹得愤怒的李连杰等人找到制片人要求导演道歉。这样拍出来的电影，当然不包含演员半分热情。

片商大赚一笔的如意算盘，最后落了空。因为拍摄后两年才公映，而此时少林功夫片的热潮已过，所以市场反应平平。而影片平淡的主题和混乱的场面设计，也引来不少诟病。好不容易拿到男二号的胡坚强，也算时运不济。李连杰从此告别了“少林小子”的形象，顺便也跟互生情愫的黄秋燕喜结连理。

跟胡坚强相比，熊欣欣更加默默无闻。比李连杰还大一岁的熊欣欣出身广西武术队，《少林寺》大红大紫之后，他发现不当运动员还可以当武打片演员。

熊欣欣入行第一天到《南北少林》片场，一个香港副导演问他你可不可以剃头？剃就给你10块。剃头干什么？给腰肌拉伤的李连杰当替身。

熊欣欣当时不知道什么是替身，反正剃了头，听指示在镜头前摔一摔跳一跳就行了。当时的熊欣欣觉得“太简单了”，这部戏里他还有一句台词，后来熊欣欣就一直做替身。

几年后熊欣欣拍徐克的《黄飞鸿》，李连杰竹梯大战重头戏，他仍然是替身。那场戏拍得很辛苦，凌晨三四点，熊欣欣躺在地上累得一动不动。有人正好出来喝水，见到他就坐下来聊天，于是替身熊欣欣第一次跟导演徐克聊天。

你觉得他们做的动作怎么样？

很好啊。

有什么好？

我哪知道？反正我累了，他们能做我就说好咯，反正不用我做就好。

你这段时间做了很多，也很累，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赚钱嘛。

你就长期这样下去？难道你对电影没有追求？你想不想做演员？

熊欣欣随便应了一句。后来拍《黄飞鸿2男儿当自强》，徐克让熊欣欣当了演员。等到拍《黄飞鸿3狮王争霸》，徐克为熊欣欣设计了戏份浓重的角色“鬼脚七”。当年的替身，终于能跟李连杰在街上痛快淋漓地大战一场，“鬼脚七”也成了那部片子里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配角。

张鑫炎起用内地专业武术选手的做法大获成功，令一众导演群起而效。“万里长城永不倒”在内地方兴未艾，而《霍元甲》的监制徐小明也开始拍摄《木棉袈裟》，男一号是22岁的徐向东，反派男一号是24岁的于荣光。

徐向东是河北武术队走出来的武术冠军，但拍戏时他的心思却不在片场，而在高考的考场。他朝思暮想的是上高考补习班，可天天却只是在片场耗时间，一天拍几个镜头。从福州、内蒙到河南、湖北，电影只拍了半年，但徐向东感觉像过了一年，天天在惋惜错过了多少个补习班可以上。

在片场徐向东一有空就看书，也和于荣光相互交流。他教于荣光武术，于荣光教他唱京剧《夜奔》“望家乡，去路遥……”于荣光家学渊源，父亲是京剧名家于鸣魁。

1984年片子拍完了，首映地选在人民大会堂，所有人都很高兴。但徐向东尤其高兴的是，他被北京体育学院录取了。电影上映后后续片约接踵而至，徐向东统统推掉了，他说他想上学。他那时的渴望就是坐在教室里，跟同学一起听老师讲课，“这种感觉，什么都替代不了。”

后来徐向东甚至去了巴黎求学，但不是每个人都像徐向东这样。在《少林寺》里演道空的寻峰，是跟赵长军同队的全国剑术冠军。徐向东入学的这一年，他有两部担纲男主角的电影上映。一是《新方世玉》，另一部是《岳家小将》，后者更成了当年的内地票房冠军。

这一年当男主角的还有邱建国。作为六届南拳冠军，邱建国在合拍的电影《南拳王》里出演男一号。后来邱建国去了香港发展，但始终成绩平平，直到李连杰出演《黄飞鸿》，他才以沙河帮主的角色露了一回脸，也算比不露脸的熊欣欣强。

片红人不红的事也常见，寻峰没有像李连杰一样越走越高。在拍《岳》时他娶了剧组的化妆师，一个姓王的上海女孩子，之后就赴港发展了。寻峰在香港起了“史宝华”的艺名，但大多龙套度日。在成龙的《警察故事3超级警察》里，他客串一名内地公安，只负责给成龙带路。

而在同一部电影里的于荣光就要好的多。他已经是大反派曾江的得力手下，是最后重头戏跟成龙在列车上对打的两名打星之一。后来于荣光事业走高，不仅长期跟成龙合作，也在李连杰的电影里出演反派男一号。因为最终从香港红回内地，很多内地观众以为于荣光是香港明星，更不知道他早已演过反派的《木棉袈裟》。

武打片在内地流行，许多导演都想试一试。1987年，文艺片导演许鞍华来内地拍《书剑恩仇录》，电影剧本更是金庸首次亲自改编，但上映后不卖座。武侠片大导演张彻在西安拍《西安杀戮》，选京剧武生出身的董志华当主角。阅人无数的张彻非常欣赏他，说他不动的时候有种懒散落寞的味道，一出手却既快既准且狠——但上映后也不卖座。

之后董志华几乎参演了张彻所有的晚年作品，知名度却始终不高。后来董志华的妻子王京花成为了著名经纪人，捧红了以李冰冰范冰冰为首的80多名明星；儿子董子健也成了知名内地男星，拿到了上海电影节的影帝。于是吃瓜群众才发觉，这个在周星驰《功夫》里耍五郎八卦棍的“油炸鬼”董志华，居然有这么强的老婆孩子。

董志华拍《西安杀戮》这一年，李连杰的师兄王群当了《金镖黄天霸》的男一号。于承惠则在黄河边上拍张鑫炎的《黄河大侠》，反派是计春华，熊欣欣按惯例混在替身演员堆里。

在《少林寺》里演大反派王仁则的于承惠，这次终于能演一回大侠。他是真正的剑术名家，出手极快。拍戏时和他搭手的人得提前出招，不然会被他刺到。那时他已经46岁，投资方本来不同意让他主演，怕票房不好。但张鑫炎坚决支持于承惠担纲，想把他的剑术风采，用一部电影给记录下来。

拍片时，张鑫炎要求于承惠多学学李连杰，时不时摆一个漂亮的pose。于承惠没同意，认为黄河大侠的性格是沉稳质朴的，不该搞花哨的东西：

“你要的是小侠还是大侠？要小侠可以，要大侠我以为不可以。”

影片在陕北拍摄，冬天寒冷彻骨，于承惠和计春华在镜头前杀得分外眼红，但一停机就立刻拥抱在一起，把手伸到对方衣服里取暖。

第二年电影上映，西影厂卖出了450个拷贝，创下厂里的纪录也排名全国第一。同年西影厂的另一部作品、张艺谋的《红高粱》在柏林拿到金熊奖，计春华在里面演一个被日本兵剥皮的土匪秃三炮。又拍了赚钱的电影，又拍了拿脸的电影，西影厂从此名声在外，使得六年后周星驰筹拍《大话西游》时，把眼光投向了这里。

有人选择电影，有人选择电视剧，比如赵长军。在拍完《武当》之后，海灯法师风靡一时，赵长军也就在《海灯传奇》这样的电视剧里演男主角。但他更辉煌的成就，还是全国武术冠军“十连冠”和54枚金牌。他去哈尔滨比赛，被在全国比赛中尚排不上名次的赵文卓视为偶像，有赵长军的比赛必看。

1985年，陕西武术总队总教练赵长军，在西安的国际武术邀请赛上拿下四枚金牌，让从广东移民去美国发展的武术界人士麦宝婵佩服不已。返回美国后麦宝婵考虑再三，给赵长军写了一封长信，希望可以让自己的儿子拜他为师。

这个美国来西安的小伙子，其实只比赵长军小五岁。他吃不惯陕西人钟情的面食和运动队的大鱼大肉，隔三差五就去当时西安唯一的五星级酒店金花饭店吃西餐——只有这里有地道西餐。金花饭店有一架钢琴，小伙子毛遂自荐去弹奏，弹一小时大堂经理就免费管一顿自助餐，再报销往返出租车费。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来内地。1978年他就曾只身前往北京，拜在什刹海武术队教练吴彬门下，跟李连杰同门学艺。只是回美国后发现自己要作为打星在影视圈闯荡，套路和功底还有相当不足，所以1987年才又来西安补课。

小伙子就这样跟着赵长军学了一年功夫。五年后，他在徐克的《新龙门客栈》里演一个死太监，又在《黄飞鸿2》里跟李连杰大战一场。十五年后，李连杰推荐处于事业低谷的他合演了张艺谋的《英雄》。

跟李连杰同龄的他，在熬过功夫片的成龙和李连杰时代之后，以一句“咏春，叶问”等到了自己的时代，他是甄子丹。

1989年，15岁的吴京进了什刹海体育学校练武术，成了李连杰的师弟。十年后，他在电视剧《新少林寺》中演让李连杰当年一夜成名的觉远。三十集的电视剧，是1982年电影《少林寺》的翻拍，张鑫炎仍然是四名导演之一。

但一切都不同了。《少林寺》在刚刚改革开放初期给十亿中国人带来的震撼，到了二十世纪末已荡然无存。连徐克和李连杰都已经过了鼎盛的时代，吴京再怎么重塑觉远、赵文卓再怎么卖力重现霍元甲和黄飞鸿，观众都已经渐行渐远。拍摄《新少林寺》时，邱建国的鼻咽癌复发医治无效，年仅37岁的南拳王与世长辞。

王群在演过黄天霸之后就已经渐渐淡出影视圈，去俄罗斯开办武术学校，但也在《新少林寺》里亮过相。送别邱建国十年后，他也因心肌梗塞去世，享年48岁。

2018年，计春华因肺癌去世，享年57岁。生前他曾自述，演过这么多电影，自己最满意的角色还是秃三炮。计春华去世三年前，于承惠就因拍戏时感染肺病去世，终年76岁。导演徐浩峰曾邀他出演《师父》，他婉拒了，说自己演不了太心机的人物。

李连杰和黄秋燕早已劳燕分飞，最近七八年来李连杰也早就一年最多拍一部电影。当年含情脉脉的牧羊女白无瑕去了新加坡又回来，如今是京城身家过亿的女商人丁岚。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内地的武打片热潮就已没落。在经过十年时间成长起来的观众面前、在徐克程小东袁和平等积淀深厚的巅峰之作面前，内地影人的武打片哪有什么竞争力。

后来香港功夫片也没落了。以功夫片出道的吴京虽然在《战狼》里也有肉搏戏，但终究早已不走来时路。

时代不同了。男性观众如今爱游戏，女性观众如今爱弟弟，打打杀杀的功夫片再难引起追捧。当马保国的耗子尾汁风靡一片时，许多人想不起：曾经有一个时代的电影借着功夫讲武德、讲大义、讲英武之气、也讲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