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70后的摇滚乐爱好者，这些乐队陪伴我从少年到青年，再到中年，然后会是老年，最后至死方休。每个年代的每一个群体，都有自己的成长痕迹，我想在音乐方面，大概就是这些人了。这些人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窦唯，可以这么说，从窦唯的身上你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所闪烁的某些纯真品质，同样也带着那个时代不可逆转的悲情。

我们有时候在回望自己灿烂的青春岁月，总习惯于去寻找那个最闪亮的坐标，我的音乐坐标就是窦唯，他给予了我很多人生启示。看看社交平台上大家弥漫的伤感，我想这个坐标同样属于很多曾经的年轻人。窦唯的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他一直在陪你走，他没有因为衰老而自暴自弃。就像何勇说，张楚死了，我疯了，窦唯成仙了。

今年4月，有人拍到一张戴着墨镜，发际已经退到三八线后，抱着双肩包搭地铁的窦唯照片。立刻有人用优越的和近乎怜悯的口吻说“多么不体面”，并将其称为“蔗渣”。我不知道“蔗渣”是什么意思，出处何方无从考究，总之是一个充满恶意的词汇，窦唯仿佛成了对不起党和国家的垃圾，必须除之而后快。

这些人又习惯性的艾特了王菲的微博，那意思是你前夫又丢人了，女神雅典娜还不赶紧出来拯救一下堕落的前任。汉语真是博大精深处处陷阱，一不小心你就成了别人的私有财产。比如“窦唯是王菲的前夫”和“王菲是窦唯的前妻”，这两个短句其中的含义就完全不同。谁的名字坠在后面，谁就有了老汉推车的资本。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荒诞的从属关心，只要提起窦唯，就有人说他有个牛逼的前妻；只要提起王菲，就有人说她有个落魄的前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窦唯成了公众眼中王菲的负面参照物，茶余饭后的谈资。以他人的生活方式和标准去捆绑要挟另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标准，这是中国人惯常的群体伎俩，在这个过程中获得近乎变态的快感。

讨论窦唯和王菲到底谁成就了谁，到底谁对谁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这压根就是一个伪问题。窦唯和王菲真正的交集在于他们曾经是夫妻，因为互相欣赏而走到一起，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婚。从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来看，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王菲固然是华语乐坛天后级的人物，但要说出名的早晚时间上，窦唯显然超过一个身位。

1988年，“黑豹”乐队主唱丁武离开，之后窦唯加入，几乎包揽了所有词曲创作。数年后，“黑豹”同名专辑在香港推出，引来内地盗版狂潮。《Don't Break My Heart》在香港商业电台排行榜高居榜首，《无地自容》、《别去糟蹋》也广泛传唱。就在红透大江南北之际，窦唯退出黑豹乐队”：“当我意识到以后要为了所谓成功不断重复的时候，这对我而言是难度非常大的事。这是一个真伪的问题，不是那样的状态却要重复那样的状态，很受罪。”他不再唱黑豹的歌，成立了新的乐队“做梦”，与此同时签约魔岩，于1994年发行第一张个人专辑《黑梦》，与何勇、张楚并称“魔岩三杰”。

此后发生的一切，几乎轰动了中港两地月坛，1994年12月17日在香港红磡体育馆举行的“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成为中国摇滚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窦唯短发黑衣出场，他表情冷淡地唱了《高级动物》、《噢，乖》等歌，那是一个多么寂静空灵的少年，一尘不染的纯净。关于那场演唱会的盛况，媒体无数次提及，关于那张演唱会的VCD碟片，几乎成了摇滚青年们必学的圣经。

年初的时候我去香港，进港后站在罗湖地铁站台上，上面有一条线路是去红磡方向，当时我就想起窦唯他们的那次演唱会，仿佛一条通向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演唱会固然轰动成功，但中国摇滚乐并没有走上一条所谓的发展的快车道，这里有有音乐人群基础薄弱的问题，更有急功近利杀鸡取卵的一面。窦唯对那次演唱会的评价非常差，他认为那不过是台湾音乐制作人的开发内地市场的幌子，充斥着欺骗和欺诈。

不仅是中国的摇滚乐坛，就算是大众流行乐坛，真正头脑清醒的人并不多，大家都在拼命抓住机会推销自己。如今充斥着电视屏幕的选秀节目，翻唱一首老掉渣的歌，然后编一段凄凉的人生励志故事，明天早上你出门的时候，就会有小粉丝们追着索要签名。在这样的一个世道中，窦唯的存在几乎是令人惊叹惊奇惊艳。当很多人都出来卖，窦唯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走过青年时期对摇滚乐的狂热迷恋，窦唯不再激进，他选择一种避世的方式继续前进、修炼和自己交谈。窦唯近年与父亲窦绍儒合作连续出版的《早春的雨伞》、《入秋》、《箫乐冬炉》、《笛音夏扇》，基本上已经放弃摇滚乐，属于民乐的范畴。去年窦唯推出的一张《殃金咒》，完全突破了自己的边界，这张专辑同早年激情悠扬的旋律毫不相干，与他一贯的即兴音乐大相径庭，整张专辑只有一首时长45分26秒的歌曲。这首专辑，或者说这首歌曲是“极端金属”的风格，有乐评人认为这是黑金属和工业噪音。

如果你不喜欢窦唯，平时不听极端金属和工业音乐，《殃金咒》基本上就是一种听觉上的折磨。《殃金咒》里基本上就是含糊不清的嘶吼和噪音回啸。但是在爆裂的鼓点中，你能听到窦唯对佛经的念诵。这张专辑可以视为窦唯个人修行的一次突破，因为从音乐的风格上看，他已经同主流摇滚彻底割裂，跟之前一度沉迷的民乐更是分道扬镳，窦唯在自我实验的道路上肆意驰骋。对于窦唯来说，实验从来都是他艺术生命的一种活法，从当年的首张个人专辑《黑梦》，到如今的《殃金咒》，他从来不在乎他人怎么评价。当然任何艺术的存在，总还是有其精神内核，窦唯近些年基本不再开口唱歌，就算唱歌也是念白之类，只有给陈可辛电影《武侠》创作主题曲《迷走江湖》时才唱歌，还被陈可辛称为“摇滚佛经”。

如果说王菲是一个娱乐明星，那么窦唯已经是浸染着佛性的艺术家。窦唯在内心是瞧不起娱乐明星的，而艺术家同娱乐明星的一大差别在于——艺术家需要不断突破自己的边界，成为新的自己，这同佛教的修行在某一种层面上是契合的，永远不满足于现状和拒绝原地踏步。涅槃乐队的主唱科特柯本怎么说来着，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所以柯本在很多人眼中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什么娱乐明星。而娱乐明星是另一种存在，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成名立腕，然后就是不断复制和重复自己，所谓推出什么新专辑，不过是娱乐流水线产出的自动化行为。粉丝是这个世界上最乌合之众的玩意儿，他们是最惧怕改变的动物，明星的存在既满足了他们对自己人生一夜成名的幻想，又满足了他们对现世安稳的期待。

对于窦唯来说，他需要的完成对自己的突破和探索，所以他不仅音乐风格一直多变，而且还坚持画画，这都是他实验自己的方式。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对生活举手投降了，比如曾经同样是摇滚明星的汪峰，这位大神穷其一生的很多精力都在争取混上头条，娶了一个叫章子怡的媳妇儿，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汪峰的世界是我们俗世的很多人的世界，一切的努力不过是追名逐利，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赢得生理感官上的爽。

名利其实也没错，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在卖；卖其实也没有错，问题是你到底要怎么卖。很多人谈到窦唯时，都说你这样有才华却不用来变现，真的是暴殄天物。熟悉窦唯和王菲的人都知道，王菲的几首传播很广的歌曲都是窦唯在幕后帮助打造的，他并非不懂流行音乐、食古不化的人。那么才华到底要不要用来变现，这是很多人争论的问题，事实上要不要用才华变现，还是要看拥有者本人，在窦唯看来，如果用才华变现，往往就会把自己陷入到不断重复的危险境地，如果违背了自己的本心，那还不如不做。

所以窦唯没有混迹于各种春天秋天的音乐节，没有打着情怀的幌子去骗已经三十好几的老少男老少女的钱，他像一个朴素的艺人一样在酒吧里演出，心安理得拿属于自己的那份报酬。用这份报酬他养活了自己，给女儿窦靖童买礼物，然后再去做真正属于自己的音乐。如果大家不知道什么才叫艺术家，那么窦唯已经给大家呈现出一个范本，艺术家的苦逼、挣扎和勇敢，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如此典型。

在窦唯的身上，你能看到那种最朴素的老派艺术家的所有可贵品质，他把精力都用在制作最好的音乐上，他比谁都勇敢都体面。相比之下，现在的这个世道里，不体面的人太多了。不是说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叫不体面，而是说你做的往往都不是你自己想做的事情，你永远都不敢做你想做的事情。

想想我们的现世生活吧，你我他，我们在评价一个人的时候，是关心他们有多少钱住多大房子娶多漂亮的老婆，还是关心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做起来真的很开心很有成就感。我们与其在怀念魔岩三杰和窦唯，不如睁开眼睛看一看，现在的窦唯在干什么。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当初你们没有爱错，我比很多人都努力，一直在做自己热爱的音乐事业，从不重复自己，一直在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我说窦唯从来没有辜负我们这一代人，不是要求窦唯成为一个一代人心目中多么理想主义的纪念碑，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要求他人成为自己心中的模样。只是我们这代人在青春不再的时候，面对生活中的很多艰难困苦却不得不向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我们当年深爱的那个叫窦唯的家伙比我们走得还要挺胸阔步意气风发，就像刚上路的新人一样面带笑容嘴角上翘。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